博斯腾湖水与骨的千年絮语

来源:bob最新网址    发布时间:2025-09-29 10:41:07

  我是被一阵碎金似的阳光唤醒的。彼时正躺在白鹭岛的芦苇丛中,耳廓栖着半片干燥的苇叶,鼻腔里灌满了水腥气与阳光烘焙过的草木香。睁眼时,万顷碧涛正从天边线 平方公里的湖域在七月的风里舒展成一匹被揉皱的孔雀蓝绸缎,每一道褶皱里都盛着西域千年的碎光。

  这是我第三次踏足博斯腾湖。前两次皆为仓促过客,乘景区的游艇劈开水面,看芦苇像绿色的闪电掠过舷窗,听导游机械地背诵 我国最大内陆淡水湖 的头衔。直到昨晚在阿洪口的渔家乐,那位叫阿依古丽的尔族白叟用珐琅缸给我端来慢炖的野鱼,缸沿结着琥珀色的油渍,鱼肉在朦胧的灯下颤巍巍的,像一块会呼吸的月光石。这湖啊,是有骨头的。 她枯瘦的手指叩了叩缸壁,宣布烦闷的回响,你得等一场雾,等雾把湖底的故事泡软了,才干听得见。

  此时雾公然来了。先是从芦苇荡深处漫出一缕缕乳白的纱,接着便有千万匹素绸从天边垂落,将白鹭岛裹进一个温润的梦境。我赤足踩在湿润的泥地上,凉鞋陷进带着水草气味的软泥里,遽然触到一块冰凉坚固的东西 —— 是半片锈迹斑斑的马掌,钉孔里还嵌着干枯的湖泥,像一只凝结的眼睛。

  阿依古丽说,她的曾祖父是清末的赶驼人,1906 年深秋曾在这湖边拾到过相似的马掌。那时湖比现在小得多,岸边满是骆驼的骸骨,听说都是光绪年间护卫粮草的清军留下的。湖水会吃骨头,也会养骨头。 白叟往珐琅缸里添着枯枝,火星子溅在她布满皱纹的手背上,1942 年,我爹亲眼看见湖面上漂着整整一船的骸骨,都是从上游孔雀河冲下来的,穿戴军的灰布戎衣。

  雾中的芦苇开端宣布细碎的动静,像是很多根琴弦被风拨动。我顺着声响走去,脚下的泥地逐渐变成细致柔软的沙,遽然遇见一丛开得正烈的马兰花,紫蓝色的花瓣上凝着露珠,在雾中亮得像一块块碎裂的蓝宝石。这是新疆最坚韧的花,能在零下三十度的酷寒里蛰伏,却会在盛夏的某个拂晓遽然炸开整片荒漠。

  芦苇荡深处传来水鸟扑棱翅膀的声响,惊得雾霭一阵晃动。我拨开及腰的芦苇,眼前豁然呈现一片清澈的水域,十几只白鹭正掠过水面,翅膀划破雾层的瞬间,落下细碎的金光。湖心有个小岛,远远望去像一只缩颈而眠的巨龟 —— 那便是乌龟岛了。当地蒙古族人称它为 陶勒盖,意为 像龟甲的山。传说成吉思汗西征时,曾在此岛休整,他的坐骑踏碎了湖冰,湖水便永久记住了那匹神驹的蹄声。

  正午的阳光总算穿透云层,将湖面烤得泛起金鳞。我坐在渔家乐的葡萄架下,看着阿依古丽用三块石头支起珐琅缸,缸底的炭火明明灭灭,像谁在水底眨着眼睛。要慢, 她往缸里撒着野山椒,就像这湖,把雪水变成甜美,要等整整一个春天。

  珐琅缸里的野鱼开端翻滚,肉香混着松木的烟火气漫开来,竟让我想起外婆的厨房。那年我十岁,也是这样一个炽热的午后,外婆用珐琅缸给我炖鲫鱼,说鱼肚子里藏着长江的月亮。后来长江的水漫过了外婆家的门槛,那只印着 为公民服务 的珐琅缸,连同外婆最终的体温,都永久沉在了污浊的黄泥水里。

  这缸子,比我岁数都大。 阿依古丽摩挲着缸沿的脱釉处,那里被年月磨得发亮,显露银灰色的胎质。1958 年,兵团的人带来的,说要在湖边种水稻。成果稻子没长成,倒留下了百十个这样的缸子。 她遽然笑起来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,我男人便是烧缸子鱼的能手,2003 年那场洪流,他为了捞这缸子,被浪卷走了。

  鱼熟了。阿依古丽用粗瓷碗盛给我,鱼肉在碗里颤巍巍的,汤汁呈琥珀色,浮着几粒鲜红的野山椒。我小心谨慎地舀起一勺,温热的汤汁滑过嗓子,遽然尝到一股了解的滋味 —— 是长江边外婆炖鱼时特有的、混着芦苇根幽香的甜美。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,砸在粗瓷碗里,溅起细微的油花。

  哭啥哟。 白叟递来一块蓝印花手帕,这湖的鱼,能记起一切流过的水。你看那孔雀河,从天山流下来,拐了八百个弯才到这儿,鱼顺着水游过来,就把天山的雪、草原的花,都记在肉里了。

 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湖面上,把芦苇荡变成一片金色的海洋。远处的游船载着游客驶过,马达声惊起一群水鸟,翅膀敲打的声响像一阵急雨。阿依古丽望着湖面,遽然说起她的儿子,在乌鲁木齐读大学,学水利工程。他说要让这湖永久有水,永久有鱼。 白叟的声响悄悄的,像怕惊动了水里的鱼,可我总告知他,湖是活的,该干的时分要干,该涨的时分要涨,就像人,该哭的时分得哭。

  我沿着湖边散步,看渔民们收起渔网,网眼里的小鱼蹦跳着,像一串串银色的泪珠。一个戴白帽的回族青年正在拾掇渔具,他的帆布包上绣着 博湖渔政 四个字,磨损得凶猛。这湖啊,十年前差点死了。 他往湖里撒着碎鱼食,引得一群小鱼靠拢过来,上游开了太多工厂,黑水往湖里排,芦苇都枯了,水鸟也飞走了。 青年指着远处的芦苇荡,那里有一片深褐色的区域,像一块丑恶的疤痕,那片到现在还不长草,底下埋着 2010 年死的鱼,足有三尺厚。

  落日西下时,我坐在湖边的礁石上,看晚霞把湖水染成一片熔金。远处的白鹭岛逐渐隐入暮色,像一只疲倦的水鸟收拢了翅膀。遽然听见芦苇荡里传来动听的歌声,是阿依古丽在唱陈旧的渔歌,歌词听不懂,调子却像湖水相同弯曲纠缠,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伤。

  清晨四点,我跟着老渔民艾力钻进了芦苇迷宫。他撑着一根枣木长篙,小舟在比人还高的芦苇丛中穿行,篙尖劈开水面时,惊起的露珠像碎银般落在我的帆布船上。这儿的水道,比我孙子的指纹还杂乱。 艾力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尔语声调,他布满老茧的手抚过芦苇,1964 年,我爹在这儿救过三个走失的勘探队员,他们的地图在水里泡烂了,差点饿死。

  芦苇在晨风中沙沙作响,含糊间竟像是很多人的低语。艾力说,这片迷宫藏着太多隐秘。1933 年,马仲英的残部曾在这儿逃避盛世才的追兵,上千匹战马的马蹄把湖底的淤泥都翻了过来;1949 年,进军南疆时,导游便是沿着这些隐秘的水道绕过了军的封锁线 年,兵团的知青们在这儿办过 芦苇大学,白日割芦苇造纸,晚上就在船板上读《选集》。

  小舟转过一道弯,眼前遽然呈现一片开阔的水域,十几只天鹅正悠然地整理着茸毛。艾力停下船,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—— 是半块馕,他掰碎了撒在水里,这是给它们的早饭。 白叟的目光遽然变得柔软,三年前,有只天鹅被偷猎者打伤了翅膀,我在这儿守了它四十天,每天给它喂馕。

  晨光穿透芦苇的缝隙,在水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。我遽然看见水底有啥东西在亮光,艾力用篙尖捞起来,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铜扣,上面刻着含糊的五角星。是兵团兵士的。 白叟用袖口擦洗着铜扣,1959 年,有个叫王建军的河南兵,为了救落水的尔族小孩,陷在沼地里再也没上来。那天他刚满十九岁,口袋里还揣着没寄出去的家书。

  船行至迷宫深处,水面上遽然漂来一缕缕淡紫色的烟雾,艾力说那是马兰花的香气。这种只在西域成长的花,根系能扎到地下三米深,即便在盐碱地里也能开放。1962 年困难时期,湖边的人便是靠马兰花的根活命的。 白叟指着远处一片紫色的花海,我娘说,那时每天天不亮就去挖草根,回来煮熟了分给五个孩子吃。我弟弟便是那年没挺曩昔,才六岁,葬在乌龟岛的向阳坡上,坟头现在长满了马兰花。

  当榜首缕阳光掠过芦苇梢头时,咱们钻出了迷宫。湖面恍然大悟,988 平方公里的水域在晨光中铺展到天边,像一块被熔化的金子。远处的水鸟开端起飞,翅膀划破金色的湖面,留下一道道银色的弧线。艾力遽然唱起了一首陈旧的歌谣,调子凄凉而悠远,他说这是爷爷教他的,唱的是一百年前,蒙古族牧民如安在湖边祭祀湖神。

  回到渔家乐时,阿依古丽现已生好了火。她今日要做最地道的 缸子鱼,特意从湖里打了新鲜的五道黑(学名赤鲈),鱼鳃还在悄悄翕动,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彩虹般的光泽。做这鱼,得用博斯腾湖的水,孔雀河的柴,还有博湖的野山椒。 白叟往缸里添着清水,我婆婆 1920 年从焉耆嫁过来时,就用这法子给马帮煮饭。那时商队从敦煌过来,到了湖边,都要等一锅缸子鱼才肯走。

  珐琅缸在火上咕嘟作响,鱼肉的香气混着松木的烟火气充满开来。阿依古丽从木箱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相片,边角现已磨损,相片上是个穿戴戎衣的年青男人,抱着一个尔族小孩,布景是博斯腾湖的芦苇荡。这是我男人,1956 年拍的。 白叟的手指悄悄拂过相片上的男人,他是甘肃来的兵,剿匪时负了伤,留在湖边养伤,就再也没走。

  她说,男人最会做缸子鱼。1960 年饥馑时,他每天天不亮就去湖里打鱼,回来用珐琅缸炖好,分给村里的孩子。有个哈萨克族小孩叫叶尔波力,爸爸妈妈在风雪里走失冻死了,男人就把他领回家,缸子里的鱼总是先给孩子吃。1983 年,叶尔波力成了县里榜首个考上大学的牧民,临走前抱着我男人哭,说这辈子都忘不了缸子鱼的滋味。

  汤汁逐渐浓稠,泛起琥珀色的油花。阿依古丽往缸里撒了把野葱花,遽然缄默沉静了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低声说:2003 年那场洪水,湖水涨了两米多,把岸边的房子都淹了。我男人冲进屋里抢这只缸子,浪太大,把他卷进了湖心。 白叟的声响开端发颤,我在湖边守了七天七夜,第八天早上,这只缸子漂了回来,里边还盛着半缸没炖熟的鱼。

  我舀起一块鱼肉,放进嘴里,温热的汤汁顺着嗓子滑下去,遽然尝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—— 是怀念,是坚韧,是很多一般人在这片土地上彼此取暖的温度。远处的湖面上传来游船的马达声,惊起一群水鸟,它们掠过湛蓝的天空,翅膀上驮着金色的阳光,像很多个未曾远去的魂灵。

  在白鹭岛的最终一个傍晚,我遇见了守岛人买买提。他正坐在落日下修补渔网,银丝般的光线穿过他斑白的胡须,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。我在这儿守了四十年。 白叟往烟斗里塞着莫合烟,1979 年从部队退伍回来,就再也没脱离过这座岛。

  他说,年青时曾有机会去库尔勒当干部,但他挑选留下来。我爹是守岛人,我爷爷也是。 买买提指着岛上那棵老胡杨,树干上刻满了深浅纷歧的刻痕,这是咱们家的日历,每道刻痕代表一年。1950 年,我爷爷在这儿刻下榜首道痕,那年的船榜首次开到岛上来。

  暮色渐浓,白鹭开端归巢,翅膀敲打的声响像一阵细雨。买买提遽然站起来,往岛中心走去,我跟着他穿过一片马兰花丛,来到一座粗陋的土房前。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相片,是个穿戴戎衣的年青姑娘,梳着两条麻花辫,笑得眉眼弯弯。这是我媳妇,1982 年走的。 白叟的声响有些沙哑,她是上海来的知青,来岛上教孩子们读书,后来就嫁给了我。

  他说,媳妇最爱看白鹭归巢。每个傍晚都搬个小马扎坐在岸边,手里织着毛衣,嘴里哼着上海的歌。1982 年春天,她去彼岸买讲义,船在湖心遇到了风暴,再也没回来。那天我在岛上等了一夜,天快亮时,看见她织了一半的毛衣漂在水里,毛线缠着一只白鹭的翅膀。 买买提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眼睛,我把毛衣捞上来,接着织完了,每年冬季都给岛上的孤儿穿。

  拂晓时分,我被一阵鸟鸣吵醒。走出帐子,看见买买提正站在岸边,往水里撒着麦粒。数百只白鹭围在他身边,有些乃至落在他的膀子上,密切地啄着他的衣角。它们认得我。 白叟笑得像个孩子,1998 年禽流感,岛上的白鹭死了多半,我守在这儿给它们喂药,整整三个月没脱离过。

  太阳升起来时,买买提递给我一个布包。翻开一看,是半只风干的野鱼,还有一张泛黄的纸,上面是用铅笔写的食谱 —— 是他媳妇当年记下的缸子鱼做法,笔迹清秀,边角处还画着一只展翅的白鹭。带着吧。 白叟拍了拍我的膀子,不论走到哪里,吃到这鱼,就想起博斯腾湖。

  脱离博斯腾湖那天,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阿依古丽和买买提来送我,白叟手里捧着那只珐琅缸,里边盛着刚炖好的缸子鱼,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。路上吃。 阿依古丽把缸子塞进我手里,掌心的温度透过珐琅传过来,暖得让人心头发颤。

  车开出去很远,我回头望去,看见两个衰老的身影仍然站在湖边,像两株守望的芦苇。雨雾中的博斯腾湖逐渐含糊,988 平方公里的水域在泪眼中化作一片活动的翡翠,那些在湖面上闪耀的波光,清楚是很多个魂灵在浅笑。

  车过孔雀河大桥时,我翻开珐琅缸,鱼肉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新鲜漫开来。忽的发现缸底冷静一枚东西,捞起来一看,是半片马兰花的花瓣,紫蓝色的,在晨光中亮得像一块宝石。想起阿依古丽的话:马兰花的根,在哪里都能发芽。

  博斯腾湖,这颗镶嵌在西域大地上的蓝宝石,这面映照着千年沧桑的镜子,这方哺育了很多生命的水土,毕竟成了我生命里无法消灭的印记。它的每一滴水都藏着故事,每一株芦苇都系着怀念,每一只水鸟都驮着前史的回声。

  或许正如买买提所说,有些当地你脱离了,才真实开端归于你。当我在城市的喧嚣中翻开那包风干的野鱼,当我在异乡的厨房里依照那张泛黄的食谱炖起缸子鱼,博斯腾湖的风就会穿过韶光的缝隙,带着芦苇的幽香、水鸟的鸣唱和那些永不褪色的回忆,悄悄叩响我的心扉。

  这湖,是有骨头的。它的骨头,是那些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,是那些在年月长河里不曾淹没的魂灵,是那些用生命守护着一方水土的坚韧与温情。而咱们,不过是偶尔掠过湖面的水鸟,在某片芦苇荡里留下时间短的影子,却永久被这湖的光辉照亮了归途。